最近,朋友要出一本书,反映当年乐山的“黑”股市。我是亲历者,他要我也说几句,这便勾起了我往昔的回顾。
那是昨天的故事,乐山人“春天的故事”,在现实入梦的岁月里。
1992年秋冬,史称嘉州古城的乐山,忽然刮起了一阵股份制改革的飓风,掀起千层人浪,波及周边的大中城市;不及数月,震惊了全国,震惊了世界。人民日报海外版,美国之音,华尔街日报……像发现新大陆似的,连篇累牍地报道乐山市牛儿桥金融市场的奇葩。
说它奇葩,是这金融市场,像乡下的农贸市场,无须任何机构监管,就在城郊的公路两侧,自搭摊棚,自置照明,自发形成。市场昼夜喧哗,人流不息。沿街叫卖的,不是农贸市场上的瓜瓜小菜,葱葱蒜苗,而是名目繁多的有价票据:乐电,峨铁,洪钢,嘉粮,无线电,东方佛都……
说它是股票,没上市;说它是内部职工集资券,又不退本;实则是一叠叠自己公司印制、监章、发行的金额大小不一的花花绿绿的“纸飞飞”,名曰:股权证。
那年月,新生事物,常常有;发财梦,人人做。这非驴非马的玩意,价值何在?没人在乎,就如同当今的比特币,率先“吃螃蟹”的,赚了钱,赚了大钱,随后的“韭菜”,便蜂拥而上,击鼓传花似的疯炒。胆大的,吃胆小的;凡事抢先,跟风的羊群效应,便是先者的梦。
如此犷野、粗放的金融交易,外国人何曾见过。就是乐山人,之前,还视“转手买卖”为非法,面对突如其来的“投机倒把”,大张旗鼓的“牟取暴利”,同样也经历了脑筋急转弯!
当今,乐山商场上的好些成功人士,人生轨迹的转变,都在那时。
倘若说,乐山人的思想解放,当年得力于这“黑股市”的大课堂,那么,乐山的经济腾飞,也加速于这股份制的兴起。
而这场股份制改革的浩荡东风,起于青萍之末的,确是五通桥区的“川盐化”。
一
川盐化,是乐山一家国企老盐厂。
上世纪80年代,改革春风催生的民营企业,如雨后春笋,让国营经济弊端尽显。不少“老大难”国企,为激发职工的创造精神和责任感,纷纷报经省体改委批准,进行体制改革,让职工参股,发行企业内部职工持股证书,简称股权证。
川盐化,是四川省最早改制发行股权证的定向募集公司,也是我国西南四省首家在深交所挂牌交易的上市公司。
乐山人对股票的认知,就始于这家公司的股权证。
据说,这玩意,首创于美国,已有百年历史了,可我们拿来,就水土不服。
那时,我国内地的工人,月薪只够养家糊口,哪会像“贵族化”(恩格斯语)了的西方“白领”,生活之余还有大把的钞票去参股。加之,股票为何物?当时也没人说得清楚,更无人敢拿真金白银去购买那面额一百、两百、五百的“纸飞飞”。省里的批文,资金定向募集,是对内;职工不买账,企业只好转外,扩向社会。据说,川盐化的老大,当年不辞辛劳,用背篼背股权证去市政府大门口兜售,还被门卫逐之。
改革的历程,也有这样搞笑,就这无人问津的“纸飞飞”,谁能料,数月后竟变成了“金宝卵”。点石成金的,不是领导们大会小会的传达报告,也不是后来自诩指导过乐山这场改革的地方党校某校长,而是深圳来的几个识字不多的商人。他们拖着几大皮箱现钞,就在川盐化厂的大门外,挂牌摆摊,收购起该厂的股权证,按面额加倍:150%,200%,300%……随行就市。
这,便是乐山“黑股市”的源头。
二
有人买,就有人卖,乐山的股份制改革,被几个外来的掮客用钞票激活了。之前,企业职工放弃了的优先股权——改革红利,成为了衙门里分肥的外快,同时也激发了他们难有的劲头,加快了改制步伐。继川盐化之后,紧接着,乐山又有了三家国企改制:乐电、峨铁、金顶。只是这时,他们发行的股权证,已不再像川盐化那样,面向社会公开销售了,而是尚未印出,就被资本掌控的权利者暗箱操作,分了个精光。
找门路,买原始股,一时间在乐山悄然成风。三家发行股权证的掌门人,玩人间蒸发,成了不见踪迹的“本拉登”。
居庙堂之高,坐太师椅的,有人送货上门。现原形的,是那些退居二线的老人。他们革了几十年资本的命,好不容易见到了可以属于自己的资本(股票:财务资本),比当年炸碉堡还要有勇气。那一张张“纸飞飞”,就是白花花的银子。他们何曾见过?又哪能放过?抓到手,转身就卖,翻倍变现,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。
乐山地方电力公司,在城郊的牛儿桥,其大门外,早就守候着顾盼的“二转手”了。
他们是深圳掮客的学生,成天徜徉在凛冽的寒风里,只要见到乐电大楼里像模像样的人喜气洋洋地走出来,便追撵上去……
他们是乐山最早的一批股民。
牛儿桥的金融“黑股市”,就是由此拓展开去的。
三
那时,乐山人听深圳人谈股票,好似听“海客谈瀛洲”,云里雾里。大家懵懵懂懂的买,懵懵懂懂的卖,就连管理者也稀里糊涂。
有人曾问过乐山市体改委主管股份制改革的张文志,他说:“这年月,讲什么理论!摸石头过河。”
他说的也是,发财才是硬道理。那时,深沪两市交易所刚成立不久,交易的股票不多。“物以稀为贵”,什么破铜烂铁挂上去,都会轮番爆炒。
股票上市,当时成为了企业的第一生产力,而信息的不对称,又成了沿海与内地认知的反差。
深圳商人之所以不远千里奔来,是他们有内部消息,得知川盐化正在深交所排队上市。而乐山第一批股民,之所以敢炒乐电、峨铁、金顶的股权证,是他们也从各种渠道得知,这三家公司抢滩在先,都在沪深交易所挂号准备上市了。
现实就有这样奇怪!企业的股权证,有无价值?价值大小?不在企业的经营及本身,而在能否上市,是早上市或迟上市。工厂的大门口,仿佛换块招牌,变成了股份公司,身价就顿时倍增了。
呆板的人要问,这是为什么?增值何来?
聪明的人,雾里看花,闷声跟着感觉走;以物看物,以物类比。川盐化上市的股价,成为了他们热炒乐电、峨铁、金顶股权证的标杆。
全省四家首发的,已上市或即将挂牌上市的股权证,接二连三的炸响乐山,惊醒了市民,吸引来众多的外地“票友”!大捆大捆的钞票,像雪球,源源滚来!
四
发财的机会来了!
一批制造股权证的国企业主,就像见到了最后的晚餐,纷纷进场抢座。
当时,国家有明文规定:发行股权证的定向募集股份公司,必须是国企转制。
几十年“大锅饭”蹭出的包袱,消肿于社会,还被抢购,真是皆大欢喜。
一时间,乐山的各行各业,争先恐后地跃进起来,卖百货的,做锅炉的,修电站的……连八字无一撇的洪钢,圈块毛地,也编出了上报材料。
省里的审批,也像在搞运动。凡上报的公司,少有被枪毙的。据说乐山几十家改制的股份公司,连招股说明书都千篇一律,以一个成功样本改头换面,也通通过关。公司上报的材料,即便是有瑕疵,也有专职辅导干部,上下沟通。一批民企,明明无国家投资,为搭便车,竟“慷慨”虚挂51%的国家股,致使国务院后来为此专门发文,将其不实清除。当然,最典型的,莫过于某县的县太爷,亲自组织一班人马编造项目,包括一些“莫须有”的项目;亲自带队跑省里的批文,拿回来就指令全县的印刷厂,开足马力印股权证。按他的话说:印股票比印钞票还来得快!印出来就抢手,就是钱!
这时的时间,确是金钱。牛儿桥的“黑股市”上,囤积的大量资金,分不清李逵、李鬼,来者不拒,大小通吃。
如今,想来都后怕。任何印刷厂都能印出的“纸飞飞”,就不怕有人造假?虽说那时印刷属于特种行业,出售的“纸飞飞”上有购者的姓名、企业的公章及法人的签名,然于人民币都能高仿的罪犯,并非难事。奇怪的是,当时供需双方,均无此担心,也从未发生过。就是“黑股市”上,放在明处的大量交易现金、证券,也从没听说过有偷盗和抢劫。
那时的乐山,人,大多还是循规蹈矩的人,社会风气,还在晴朗朗的蓝天下。
五
当年的“黑股市”,有多闹热?大凡逛过的人,都不会忘记。
那时的牛儿桥,在城边,周围多是农田菜地。顺乐峨公路而去,夹道兴起的棚摊,鳞次栉比,有一公里之长,人车混杂其间,熙熙攘攘,天天像赶集的乡场。
据说,城里人每天流连于此的,有十分之一。
乡下人都跑来看热闹,做买卖了。机关干部,也不例外。他们腾出了办公室里看报喝茶的时间,与民同乐,打成了一片。
最早现身摊头的社会精英,是乐山师专(现乐山师范学院)的教授税海模。此公写得一手好文章。他那三寸不烂之舌,在草市之雏,很有煽动性。有人至今还记得,乐电大门的附近,他身着对襟袄,站在摆放各种股权证的桌边,大谈“疯子理论”。
其大意是,眼下,敢进场的买单者,如同率先食螃蟹的周人,会被旁人视为疯子。他的演绎逻辑是:一人疯,会带动十人疯。十人疯了,第一个进场疯的人,就发财了。十人疯会带动百人疯。百人疯了,十人就发财了……以此类推,众人都疯了,你才入场,你就成了撒币的真疯子。
诚如其言,“黑股市”上,早期发财的,就两种人。一种是税教授类的智者。另一种是偷师学艺,盲从跟随智者的“活大胆”。前者如隐形的Y君。他可是时代的能人:能把国企搞得一塌糊涂,私企玩得风生水起。后者有乐山大佛景区的职工唐乔迁。此人识字不多,心服高人指点,两万资金进场,半年宰获44万。破财倒霉的,确实又是那些后期入市的跟风羊群。
鼎盛时期的地摊股市,真可谓“万众创业”。参与者既是买家,又是卖家。场头买来,场尾卖。买卖双方,不少是喇叭客,段子手。
这边的小贩,扯开喉咙在神吹:“洪钢!西南最大的特钢基地,与清华大学联办……刚刚才传来的特大新闻!昨天,央视著名主播去现场采访……”
那边的老哥,站在牌挂各种股权证标价的棚口,神秘地在透露内部信息:“听说了吗?嘉粮股权证,也排上号了,前天省里的主要领导到了八仙洞宾馆,表态支持嘉粮上市,你看,这张嘉粮股权证上填写的姓名,是谁!吓死你……”
那时,官员买股票是支持改革,只要付钱,多大的官都可以买。企业给各级领导配额股票,也不违纪。因此,“黑股市”上,便多了花絮!
“XX股票,有大后台,省里,京城,都有!”
“XXXX股票的老板与中国股票之父管金生昨天在鹫日峰洽谈,万国证券准备将其股票拿到香港去上市。”
…… ……
风助火威,火借风力。牛儿桥地摊上的各种股价天天向上,如燎原之火,在道听途说的邪风中,越烧越旺。
嘉州小城,沸腾了!越年开春,冻桐子花的时节,乐山电力在上交所挂牌,当天股价冲天,一气飚过了50元。1比1的原始股权证,牛儿桥地摊上交易半年后上市,翻了50倍,这无异于天掉金币!乐山人欢天喜地,弹冠相庆,到处都在谈论股票。
城里的家电商店,也迎来了好势头,沿海的水货大量涌来,摄像机,录放机,大彩电……夜巴黎之类的卡拉OK厅,四处开花。股份公司的企业老板换上了日本进口的尼桑、皇冠轿车,市领导不及。金钱!以它无坚不摧的魔力,第一次冲击了官本位的等级社会。
当然,变化最大的,还不是拔地的高楼,异化的夜景,而是乐山人。他们说话的口气粗了,手拿砖头重的“大哥大”,张扬在大街上,腰间还响起了BP机。他们呼朋唤友请客,开始抢着买单,手也打伸了。牛儿桥的地摊上,买卖股票,还出现了点钞用钢尺卡厚度的怪相,连数钱都嫌麻烦了。
大把找钱,任性消费。天天有激情,时时有幻想!
这,就是当年,乐山的春天!乐山人难以忘怀的春天的故事!
后记
牛儿桥地摊股市的收场,是悲凉的。
政府出面,由乐山市产权中心统一托管,规范交易。
乐电、峨铁、金顶的股权证上市后,再无喜讯。
潮水退了,人们才发现地摊上风光过的几十家股权证的企业,几乎都在裸泳,它们之后不是破产就是消失。当年的“金宝卵”,又回归到“纸飞飞”。
如今,乐山产权中心,仍在交易,年年分红的股权证,仅剩两家企业。
一家是:乐山无线电厂。
一家是:乐山东方佛都景区。
( 作者:梁恩明 民营企业家,四川省散文学会副会长,作品曾获“全国冰心散文作品奖”。)
编辑:赵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