图为作者在贝尔格莱德的塞纳河畔
(作者梁恩明:民营企业家、中国实践智库顾问委员、四川省散文学会副会长,作品曾获“全国冰心散文作品奖”。本文写于2018年岁末)
贝尔格莱德
八月的天,是贝尔格莱德最热的天了,金灿灿的阳光,灼得地面都耀眼;人站在多瑙河畔的树荫下,面迎绿波,也感觉不到风凉。
我与小青年峰峰,带着秋衣,打算来此避暑,可住进了旅舍,却嫌冷气不足。
正午不敢出门,上街也没什么好逛的,烈日下的都城,给人记忆的,是城边那些深邃的幽巷,错落的庭院,那些红瓦白墙间风化的奥斯曼帝国遗迹,曲径青石上承载的马车走来的历史……
城中心的建筑,也不气派,更谈不上典雅,像战毁复旧的。车来车去的闹市,总理府的对面,还残留着两栋弹壁洞穿的楼骸。据说是当年被炸的南联盟国防部大楼。楼底不远的街边,黑色大理石的挡墙上,还铭刻着昭示路人的征兵广告。
科索沃战争,远去二十年了,塞尔维亚人,至今未忘;我来到这里,对当年我们的南联盟大使馆被炸,也记忆犹新。
一下飞机,沿多瑙河进城,导游小杨就带我俩去了那里。
当年的大使馆废墟,如今已夷为平地。高高的围墙里边,机声隆隆,什么也看不见,仿佛在重建。围墙的外边,三岔路口,设有一个水泥平台。摆满花束的台面,插有几面小五星红旗。有几个华人正在那里祭拜。
我们走近。一个妇女还在给她的小孩讲述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往事。
我环顾四周,上下打量,怎么也不明白:当年美国的飞弹,何以在这片万国旗高挂的使馆区,偏偏就找准了我们,还几弹齐中……是误炸吗?在卫星导航的大数据时代,连不谙世事的小孩,都知道是欺世的谎言。
那小孩,攥紧小拳,在大声发问:“为什么,我们不去误炸他们呢?不是说人若犯我,我必犯人吗……”
母亲抚过他的肩头,喃喃细语,又像讲起了卧薪尝胆的故事……
这里,已经成为了爱国教育基地。
我一下明白了,去年,在波兰的奥斯维辛集中营,为什么会碰上那么多身披以色列国旗的青少年!
以牙还牙,孩子都有的本能反应,轮不着我们大声疾呼?义和团似的喊杀喊打,换来的只能是丧权赔款的《辛丑条约》,器不及人,连妇人都懂韬光养晦,我还能说什么?
我不是懦夫,自幼崇尚英雄。尤其欣赏这片土地上的斯拉夫人。巴尔干半岛,史来就是战争的火药桶,一战在这里直接点燃;二战在这里出现拐点;就是现代的科索沃战争,也是他们不甘屈辱,撕毁了巴黎谈判桌上的霸王协议,直接挑战北约。最让世人震惊的是:当美机空袭贝尔格莱德,打算摧毁萨瓦河上的六座大桥时,几万城里的市民,身穿印有靶心的上衣,自发涌上桥面,用血肉之躯,捍卫起自己的交通枢纽。
只可惜,如今的战争,已不在勇敢的人的多少了。没有屈服于枪弹的他们,在经济制裁的银弹面前,还是低头了。国家分裂了,政体质变了,战时的核心——他们至今仍视为民族英雄的米洛舍维奇,下台后被列强操纵送上了国际法庭。如今,生活在欧洲贫困线下的他们,才真正感受到了所谓的“普世价值”, 移植在他们国土上的灾难。
在街边的露天咖啡吧,两位老人说起,无不痛心疾首:他们做梦都没想到,先前政客们鼓吹的民主,赢来的却是国家的分裂;渲染的自由,换来的竟是大众的贫穷。他们更不解的是:当今的执政者,怎么大都是过去联共的敌人,而这些“敌人”的父辈,又多是当年依附德国纳粹的内奸。他们至今讨厌德国人,说德国是分裂他们联盟的元凶。他们至今怀念铁托。
铁托时代,是他们最自豪的年代。我们在出租车上,又听一位老司机说起,那时的南斯拉夫,国泰民安,风清气正。贝尔格莱德,哪有今天这么多的公开赌场和地下妓院……这么多的教堂、寺庙、信徒和无所事事成天坐咖啡吧的闲人……那时,他家的私车比他现在开的出租车还好,父亲一人工作,养活全家,假日还带家人外出旅游……那时,他们的教育、住房、医疗全免费,普通工人还有送出国治病的……
他们怀念的过去,恰是我们过去的批判。记得早年,我们“九评”苏共中央的公开信,就有指桑骂槐的一评:《南斯拉夫是社会主义国家吗?》。而那时的南斯拉夫,正是不结盟于东西方两大阵营,独立自主,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。铁托,才赢得了本国民众和世界民族的爱戴和尊重。
去参观铁托纪念馆,在松涛轻啸的高坡上,占地不大的陵园里,我们所见的他的生平图片,最引人注目的,是他的葬礼,黑压压的人海,一百多个国家的政要肃穆于灵前:英国首相、美国副总统、勃列日涅夫、华国锋、金日成……东西方冷战以后,从未有过的大聚汇,前来悼念。盖棺定论的他,就是走在黄泉路上,也可笑傲江湖了。
我还记得,早年,我们与南斯拉夫的关系并不友好,铁托,在我少年的记忆中是马列的叛徒,可这里的老人,像都失去了记忆。
我们在一个教堂外的巷口,碰上一个体臃的老媪,她识别出我们的国籍,马上张开双臂,叫着毛泽东、铁托,笑迎上来,与我们拥抱、面吻,还邀请我们去她家做客。
这天晚上,在多瑙河畔的船舫,导游小杨请来一位参加过科索沃战争的老兵,他才道出了其间的原委。
“中国,我们最信赖的朋友”,他一见我们,就竖起大拇指,像巷口见过的老媪那样亲热,“在科索沃战争中,世上好些与我们友好的国家都抛弃了我们,只有您们,坚定不移地站在我们一边”,他直言不讳:“您们的大使馆,是为我们被炸的……”
好战的民族,最看重鲜血凝成的友谊,二战后的南斯拉夫不一边倒向苏联,原因诸多,大约与战时得到过盟军大量的空投不无相关,丘吉尔的儿子当年就是英军驻南共游击队的联络官。即便是现在,他们也恩怨分明,大都不愿去贝尔格莱德的美国公司打工,月薪少些,也愿去中国公司。他说,他现在就在中国公司上班……
他头脑清醒,说到科索沃战争,就义愤填膺,却不愿提及波黑战争,那毕竟是他们国家分裂的内战。他反复强调,“科索沃,历史上就是我们的心脏,那里的原住民有百分之八十是我们塞族人,如今全被美国人支持的阿尔巴尼亚人赶出来了,四处流浪,无家可归……”
他说话的情绪,宛如多瑙河畔暑散凉来的夜风,带有几分寒气。我望着河心岛上摇曳的树影,酒过的大脑,也模糊出一连串的怪诞:这世道,是非确实难辨:过去,我们颂扬的欧洲明灯,现在投靠了轰炸我们大使馆的美国人,而我们早年批判的叛徒,如今又视我们为铁杆大哥。冷战以后的半个多世纪,社会主义阵营里的同志加兄弟,一旦失和,大都用武力说话:珍宝岛(中苏)之战,中越、越柬(红色高棉)之战,苏军的坦克车开进了布拉格、华沙……而另一个阵营里,常常吵闹不休,却从未发生过枪炮相向……
酒喝多了,跟我一样不明就里的老兵,听说我们下一站要去阿尔巴尼亚,特别提醒:去了那里,别忘了去欣赏一尊高大的铜像,那可是如今阿尔巴尼亚人心中的明灯。
“谁的”。我稀里糊涂地问。
他揶揄笑道:“克林顿的”。
萨拉热窝
这是一座英雄的城市,也是给世界带来灾难的城市。
人类的第一次世界大战,就在该城的米里雅茨河上的拉丁桥边直接引爆。一个塞族青年,枪杀了来此巡视的奥匈帝国储王,把世界几十个国家,一半以上的人口拖入了血海。
我们去了那里,见到的桥,宽不过四米,长不及二十,当年依旧,只是桥头,据说曾有的纪念那位塞族青年的雕像被拆除了。
这倒也该,那几声痛快的枪响,未必是世界的福音,千百万人的生命毁于狭义的民族爱国,连他自己的后人都不知怎么评价,只在博物馆的外墙上写着:“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,在这里,普林西普刺杀了奥匈帝国储王斐迪南……”
博物馆在桥头穿过马路的对面,斐迪南夫妻当年乘车中弹的街边,一间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小厅。九点半开门,我们进去就停电,用手机荧光晃照,四壁多是黑乎乎的图片,实物仅有被杀者的血衣和杀人者的枪械。
这么重大的历史事件,除了门口停放的那辆当年斐迪南夫妻死于非命的老爷车,再无其它,但战争的创伤,留给这座城市的,却是一个大陈列馆。城里的街墙巷壁,到处弹痕累累,你不知是哪场战争留下的“文物”。
一到该城,我自然就联想到少年时看过的一部电影:《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》。情怀所至,我们四处去寻找影片中见过的场景:钟楼、清真寺、铁匠街……还两次爬上山坡,去寻找片尾德国党卫军官指认瓦尔特就是这座城市的故地……
那地方现已成为中国人怀旧的去处,我们在那里,见到几拨摄影的同胞,学着德国党卫军官的模样,俯视都城,扬臂高呼:“看,这就是瓦尔特。”
瓦尔特是谁?我敢说搞笑的同胞大都茫然。当年的德国党卫军官认为他是一个不可捉摸的幽灵,就连他身边的战友,也不知道他是谁,而共产国际的名单上,却清清楚楚地记载着他的名字:瓦尔特,就是铁托。
战争造就了铁托的历史威望,这座英雄的城市应该有记忆。当年的南斯拉夫人民,不仅靠自己的力量,解放了自己的国土,还在关键的时间点上,打乱了二战的进程。时间在一九四一年春天,就因他们在巴尔干半岛的“骚乱”,让已经集结于东线准备实施“巴巴罗萨”计划的德军,回师巴尔干半岛,耽误了两个月进攻苏联的时间,而恰恰就是这两个月的宝贵时间,才让苏联境内斯摩棱斯克的秋雨、莫斯科的大雪成为了德军的灾难。苏德战场的历史,是他们首先改写的;二战的历史,也有他们光辉的一页:南共联盟的八十多万游击队,在巴尔干半岛的山区始终牵制着三十多个德军精锐师。至今,他们谈起,仍无比自豪。
这座城市,随后又成了波黑战争的主战场。波黑战争,起因于一家塞族人被克族人所杀,民间械斗,引发了德国支持的克族和穆族与塞族在该城的内战。三个不同宗教信仰的民族,为争夺生存空间,如同当年的十字军东征,在街巷的结合部,在山区的村落间,大肆杀戮,什么耶稣、什么圣母玛利亚,在生存利益面前都失去了光彩。宗教战争,其惨烈程度,不亚于当年二战的民族战争。好在,该城如今的市中心,还能见到一处二战纪念碑,长明火炬燃烧于前的碑文上,仍铭刻着穆斯林族、塞族、克族的阵亡将士。残忍的现实也没让他们忘记患难与共的历史。好在,如今三个民族又相安无事了,在宪政的框架下,轮流执政。
这里的人,守旧有余,我们住进的旅舍,白色的三层小楼,一战毁为废墟,战后按原样复建,二战再毁,又建,如今身披波黑战争的创伤,依然还是百年前的老样。
这栋旅舍,是这座城市建筑的缩影。这座城市,无愧为战史名城。
莫斯塔尔
波黑,四处是山。
早上,从萨拉热窝出发,我们的自驾车就行驶在山坳里。迎来的是崇山,送走的是峻岭。下午,到达莫斯塔尔,波黑的第二大城市。
这城,得名于一条老街,老街又得名于一座古桥。那古桥,是奥斯曼时期的石桥,名为莫斯塔尔桥,街名城名源于桥名,可见,其桥在莫斯塔尔城的地位。如今,那桥已列为世界历史文化遗产,老街与该城都成为了世界历史文化遗产的保护范围。
这城,不大,热闹的就那条老街。街上摊铺栉比,人流熙攘,一条鹅卵石铺砌的步行道,凹凸不平,弯来拐去,延向桥头。远远看去,那半圆的弧桥,高架在一湾清流之上,不知其来历,走上桥面,也只会感觉是山涧的一座溪桥。桥下的凹地,是一片林荫,绿影中的坐客,身高体壮,大多来自发达国家的西欧。这里消费低廉,风光怡人,他们来此度假,既给这里送来了财富,又污染了这片原生态的净空。他们身着泳衣,裸坐在穆斯林餐馆附近,边品咖啡、聊天,边下水过溪。男追女逐的欢声,不时在划破桥影的水面扬起。
我们刚落坐,林间就骚动起来。闲客们都匆忙涌向岸边,手举相机,仰视蓝天。阳光下,高高的桥沿,只见一道身影,腾空跃起,飞鸟似的展翅而下。那桥沿距溪面,约有三十来米高,如此惊险的跳水,起初,我以为是当地请来的特技表演,结果一打听,才知是收钱玩命的个人行为。一影去了,一影又来。桥上的看客,只要凑足了二十五欧元,光影的刺激,马上再现。
我久伫溪岸,兴奋在浪花飞溅的阵阵喝彩声中,突然感觉,古罗马格斗场复活了,花钱取乐,找人卖命。文明人回归山野,同样也有我骨子里的劣根人性。
夜宿的小院,在深巷里,走进的,如历史胡同。两扇厚重的大门,木质发黑,有些年辰了。门栓是手动的倒插机关。院内的花园别墅,是几百年前当地总督的私宅,进门脱鞋,如入清真寺。室内的地毯、桌柜上的茶具,床上的雪白被单……都是穆斯林的传统家用。
这别墅的地下室,已成私家的展馆,宿客可在规定的时间内去参观,去感受昔日总督大人的风光。据说当年奥斯曼帝国西扩,占领这里后,强迫被统治者信奉伊斯兰教,“留头不留发”。冷兵器时代的威风,属于蛮悍的东方神教。我曾听国内一位著名的大学者说过,基督教之所以能在这片欧亚大陆,胜过伊斯兰教,靠的不是信仰,而是科技,是船坚炮利。
这里的人,习俗依旧,文化传统。惟其如此,文明人才趋之若鹜,尽管文明人不喜欢生活在传统的旧俗时代,但都希望从别人身上去追溯到历史的看点。
编辑:秦正